李可染 西湖黄龙洞 51cm×44cm 1956年

剪裁 夸张 组织

◎选自《李可染画论》（意境篇）

中国艺术的意匠加工手段，是大胆的，高超的。中国画的意匠手段，也是大胆的，高超的。中国画的意匠手段，就我体会，可以概括为意匠三法，即剪裁、夸张、组织。

一日剪裁。中国画，长于大胆剪裁，有时几乎剪裁到“零”。中国画艺术和中国戏曲艺术，都讲究空白。中国画所谓“计白当黑”，不是表现力的削弱，而是画出最精华之处，使画的主要部分更突出。客观事物永远都是艺术的素材。我们在作艺术加工的时候，总是有取舍有增减。要就要，不要就不要，或增强之，或削弱之。画虾，可以一笔水都不画，只要能使人感觉出水就行。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中有一句诗：“此时无声胜有声。”空白，含蓄，是中国艺术中一门很大的学问。

艺术要求炉火纯青，要求是纯钢，而不是带渣的毛铁。“取”与“舍”是矛盾的对立统一。要好的，就必须把不好的舍掉。坏的不肯舍，好的也就显示不出来。

二日夸张。艺术要把客观事物的最重要的拿过来，加以强调表现。这就叫做夸张。夸张是在感情上给人以最大的满足。艺术表现爱和憎，要充分表现感情就要夸张，慈母夸爱子一定是夸张的，我们不能说它不真实。夸张才是艺术上的真实。只有真实的夸张才有感人的魅力。

画面一定要讲究构图。构图就是把握描绘对象的本质特征，加以重新组织，这就叫“经营位置”。为了布局和章法，加强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，山可以更高，水可以更深，花可以更红，树可以更多，这是允许的，画家完全有此权力。自然主义者最愚蠢。

复杂的事物要善于组织穿插，以最简练的笔墨画出最丰富的画，以最小的纸画出最大的画。堆砌、平铺和罗列，一定不会得到好的构图。艺术的尺度和生活的尺度并不一样。一个戏台，要表现人生，未免太小。

组织画面，经营位置，往两旁，往上下伸展，比较容易；要透进去，往里深最难。经营画面，不浪费，就要尽量利用空间。构图的角度和深度很重要，近景中穿插远的，空间感就明确了。我画桂林山水，有幅画，两棵大树就占满了画面。可是深入观察，景色非常丰富。因此，在构图上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。这样，画了枝叶茂盛的大树，描绘了延伸进去的道路，又在画的一角表现了江岸和渡船，经过穿插和组织，画的空间扩大了，这是很有意思的构图学问。

李可染 浓荫浴牛图 69cm×45.5cm 1989年

似奇反正 变化均衡

◎选自《李可染画论》（意境篇）

“似奇而反正”是中国书画结构的规律。这同西画讲究变化中求统一的构图法是一致的。奇是变化，正是均衡，奇与正，相反相成，好的构图要在变化中求统一。画面的一边东西很多很实；另一边东西很少很虚，但看起来不偏不倚，两边还是均衡统一的。好的构图象一杆秤。秤的一端是钩，挂上五十斤柴草，体积很大；秤的另一边是秤砣，体积很小，好象两端不相称，可是提起秤来，两边均衡。

山水画表现的景物比较大，相对说透视关系不能大。你要画山，近处有一棵小树，按透视关系，小树要比泰山还高，这怎么能表现出泰山的雄伟呢？所谓“一叶蔽目，不见太山”。我们常常在一些拙劣的风景照片中看见这样的构图。所以画大的场面，就要把透视关系缩到最小的限度，最好把中景作为近景，这样远近大小的差别就会缩小。一幅作品意境的高低，能否引人入胜，构图关系很大。

纸是平面，上下堆垒，左右分列都很容易，但表现出前后纵深，就要苦心经营。《清明上河图》是手卷，一般这样的画，构图上容易形成一字排列。但是这幅画一点不使人感到平。景物安排巧妙，角度灵活多变化。一开始，那些路、村庄、街道都可以深进去。画船，有平列的船，也有纵置的船，把水面推远过去，有空间，这种构图自然引人入胜。

李可染 石涛诗之漫江一砚 68.5cm×46.2cm 1978年

经营位置 寸画寸金

◎选自《李可染画论》（意境篇）

中国画对于构图，有极为精辟的见解。“经营位置”就是独具匠心的构图法，也是形成中国画民族特色的一个重要因素。它与西方绘画的构图法大不相同。一般说来，西方绘画总有一个固定的立足点，只能把视野所见的东西收入画面（当然有时也有些集中和变化），而中国画创作，可以全然不受这个限制，大大超脱了固定的立足点，超越了一定的视野范围。当你观察生活、感受生活，获得了一定的意境，有了一个中心思想内容，就可以把你经年累月所见所知以至所想的景物，全部重新呼唤起来，凡是内容有关的，情调一致的，都可以组织在一幅画里。因此中国画可以反映出极为广阔宏伟的内容，可以把千岩万壑、层峦叠嶂，千里江山、万里长江，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面之中，使人站在这样的画幅面前，感到祖国河山壮丽伟大，引起热爱祖国的感情。

经营位置，要讲究寸画寸金。寸画寸金是说选材要精。我们常常看见有的画没有一个精萃的中心内容，象从一幅画里裁下来的最不重要的配景部分，平平常常味同嚼蜡，就不会有什么感人的力量。所以一定要很仔细地选择对象。

寸画寸金，艺术形象必须精粹。艺术形象不能是普普通通的。电影摄影师对着嘉陵江自远而近，自近而远的行船，可拍下几百个不同的镜头，但其中最美的只有几个。一张画要有最精粹之处，画眼一定要特别抓紧，不能同其他东西平均对待。主要的东西可以强调夸张。要避免面面俱到，应有尽有。突出自己最感兴趣的最主要的东西，才能引人入胜，打动人心。

寸画寸金，要求“大”和“多”。所谓大，是感觉大；所谓多，是东西多。山水画就要求“大”和“多”。因此构图要善于穿插，要往深处发展，不要平铺对垒。石涛的画很讲究穿插，利用中景使画面透进去，“四王”的画就常常是一层层往上叠，空间的感觉比较弱。任伯年很会构图，有的画几棵树占领画面，下面画的人物穿插得很好，很奇。

寸画寸金，要求在一张小小的纸上，表现出最大最丰富的内容。一张宣纸与大自然相比，即便是一张丈二匹，也仍然是很小的。因此画家要珍惜画面。我常说，一寸画面一寸金。内容只值得用一寸的地方，决不能让它占一寸半。有人作画，让极不重要的部分一不起什么作用的地坡，占了很大的面积，或留出毫无意义的一片空白，反而缩小了主要部分占的画面，以致喧宾夺主，使主要部分不能尽量发挥，这就违反了绘画的构图规律。

1959年李可染带学生在颐和园写生